自己的田园


徽州为什么有那么多世界文化遗产？我相信专家的眼光，找寻真正的中国文化，也许需要揭开村庄的青石板，那里应该遗着几篇绝句、半阕宋词，三两段元曲吧。

刚到宏村的时候，从看得见的昔日的繁华里，以为那是一个古老的城――中国的城与镇的区别是多了一道围墙――用来防盗防匪防外寇。没有城墙的宏村只能算个村落，却是中国古典的章节里经常相遇的那种：青色的瓦檐逼仄的巷道，依着绿水傍着山鸟的鸣唱，挂明月一轮，哺烟云无尽。

这就是士大夫每每念叨着的，看得见来者望得尽浮华的故乡：那是充满了鲈鱼之思的村庄，是采菊东篱下的田园，是戴月荷锄归的田野，是听取蛙声一片的渔家。

每年夏季，客居京城的车前子都会赶回更加炎热的苏州弄巷，这个热衷于把诗歌当作门精致的手艺，穿着土布衫的江南才子说，他无法控制味觉之痒。金庸大侠似乎也无萧峰杨过张无忌那种放逐天涯的潇洒，暮年之后行走中原，不像是华山论剑，却像是青梅煮酒中，拂开英雄话题，以谦逊与恭敬姿态找寻一个人的《春秋》。古中国赋予我们两种快意的人生，为家国而进取，为田园而退隐。
村庄就是这样，一个人是没有领地的，他必须依托于水土草木与亲属，在天人合一中，才会有真正的田园。家是浓缩的田园，氏族是微型的田园，城镇是小型的田园，都市是中等的田园，中国是大型的田园。

一个农业国家是没有城市概念的。中国就是一个大的村庄，本来没有城乡的差别。一个皇帝可以是乞丐，他最典型的身份应该是农民。陶渊明是，杜甫是，苏东坡是，周作人是，沈从文也是。如果谁热衷于在农民间找寻身份间的差别，那就是地主与雇农间，土地多寡的区分。

所以在农村，必得有祠堂，必得有皇帝的御书，有深揭猛批的标语，有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，有学习三个代表招贴。

热衷于变迁的城市仅有的遗产被挥霍殆尽，乡村的时间更具有永恒的性质。几千年山歌不变，犁田的形式不变，碎瓦木雕的建筑不变，水光山色不变，清明谷雨小寒大寒不变，腌腊肉晒面酱的习惯不变，方言和争吵喜庆与哀伤也一直没有变。

这是东方式的时间，是轮回的圆形时间，不是线性发展的。是人死亡后投胎后再诞生成长的时间，是日出日落日出式的时间，是草木枯了草木又荣了的时间，是中秋春节后再巴望着下一个中秋春节到来的时间。所以田园里有悠闲的老者，有快乐的妇女，他们的烦恼也许不算太多，因为这辈子不快乐或者辛苦可以等到下辈子重新来过。所以村庄里的房子巷道竹篮稻米不老，那是他们用不完的财产。他们是唐诗宋词的拥有者，他们是古老中国的拥有者，是东方的拥有者，也是如今叫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拥有者。

他们所拥有的，是每一个人烙在胎记上的田园。

10月初，我那时在婺源、宏村。那些在雨水下、雾气中、阳光前、暗夜里情景，有时会像暗夜里的星星，谁叫乡村的天空里星星那么大那么亮呢。

疲顿是早已消失了，回忆便伴着甜蜜泛了上来。

我有时需要和美好的事物保持着审慎的距离。对记忆也是，当你有一天可以对自己的记忆充满敬意的时候，那些平凡的物什，便在尘埃起处，洋溢着温暖的阳光。

这样的记忆仿佛乡愁，栖居于记忆之中是也是一种回归的方式，这使我想起海德格尔的眼睛。在作为哲学家的诗人敏感的眼睛中，所有劳动者的鞋子，抑或锄头，俨然是满盛着诗意的器皿，在他睿智的解读下，成了洞悉宇宙的所在，成了人类的乡愁所系。

那些风光还风光着吧，时间或也悠闲地含着烟卷，只是旅游的季节已然淡了，那些双脚蹲在桥礅上的农夫们，该会对所有的季节咬下烟嘴，在自己的田园里复归平静的生活。

这田园也是我的田园。

喜欢那些村庄的名字：塔川、南坪、木坑、 晓起、清华、思溪、理坑、思口、沱川、屯溪……

这样的木板桥在婺源我见到三座，一座在清华，两座在去理坑的路上。

板桥就依靠在著名的廊桥彩虹桥不远处。那天晚上，古镇已经寂静无声，我们从屯溪同去婺源的路上认识的旅友在桥上放起了焰火。广东的小弟轻声地唱着粤语歌曲，他们本来要在婺源多呆上几天的，但那晚改变了主意。他们在廊桥下面打地铺过夜后，将带着伤感回去。而上海的驴友龙王说，他要重返大嶂山，拿回遗在那里的闪光灯，还想好好享受一下那里的冷水鱼。

那天，我们也在清华吃到了鲜美的荷包红鲤鱼。

那天晚上

宿黄山汤口时，旅社背后的山地成了农田，除了种植了毛峰茶外，还发现很多不知名的果实，尝了一口，味极苦涩，看来做农民得先辨清五谷。初到黄山的时的兴奋此时正浓着，远远看见一模特立在苞谷田中让人不能释怀。山脊上只剩下几株破败的玉米秸秆，此刻模特也该寂寞了很多吧。

有了这些瓜，农村便叫丰收了。我知道它们卖不了多少钱。而农民们好像也不太把自己种的东西拿出去卖，除了粮食需要被收购外，这将是他们过冬的菜肴。

老房子里的这些物品，让我看见一个夏天就这么走远了。那些田间的劳作，傍晚的乘凉，主人家唤牛的声音，也已经成了饱满的种子，一切等来年再绿吧。

，

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