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路象剖开的食道般连着小村。村后，山径如肠，在林木深处盘旋、缠绕。
　　一天夜里，一辆外省牌照的大篷车，在山腰稍事停留。第二天，村人们就在漏雨漏风的村祠里看见了一张颧骨高耸、肤色腊黄的圆脸。它象极了村人们吃惯了的黄霉素药丸儿。
　　那人的到来，对于小村子里的人们来说，就象早晨起来会在山谷看见云雾一样自然。既然没有人会去追究云雾从哪里来，也就没有人会去管他的姓名，更不用说去关心他的籍贯和其它问题了。他们太忙了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，已使他们对山中的种种物事着了魔。
　　就象一粒石子被扔到石堆中，那人在小村住了下来。

偶尔提及那人，村人们就说，他呀，讨饭人。
　　无论谁，从鼻孔和下巴之间将讨饭人这几个字半哼半吐地说将出来，心里总会难以抑制地流淌过一股幸福的洪流，以至于说完这话后，大多数人还会伴之几声干笑。
　　还有什么能比发现世上竟然有比自己更难过的人，令人欢欣鼓舞？
　　没了；所以村人们很快地就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讨饭人。
　　就这样，在讨饭人初到小村的一段日子里，他很是幸福：村人们由衷的幸福感，熏陶得他几乎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。

讨饭人在村祠里快睡了一个月，一直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。接过村人手里的衣物，他只是傻乎乎地一笑。小孩子拿芦杆戳他的脸、耳朵或者鼻孔，他也只是用手轻轻掸开，然后傻乎乎地一笑，仿佛很喜欢他们这样跟他玩。有时他会走出祠堂坐在村间小店最远那个角落里看电视，村人也都把他当空气。总是自顾自打牌说话，没有人去答理他。小店老板关门的时候，还会微微举起扫把，暗示他是垃圾。如果有小孩子在一边，小店老板就会将扫把举得高一些，加大那暗示的力度，这让孩子们觉得非常过瘾。他们就会哈哈大笑着，远远地给他吃几粒塑料子弹。

但是，村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讨饭人和石头的不同之处。
　　石头不会帮人干活，有时还会被人利用砸起自己的脚来；讨饭人不仅不会砸你的脚，还会帮你干活。
　　事情是这样的：有一天晚上，村人们坐在小店面前的空地闲聊。聊着聊着，突然有人说，真是想不到，讨饭人竟然会干我们这里的活。
　　“什么，你说什么？讨饭人也会干我们这里的活？”
　　昏黄灯光里，有人表示怀疑。这怀疑和所有的怀疑一样，加快了讨饭人名气传播的速度。
　　“是的。今天我亲眼看见他为某某家拉猪肥了。肌肉还挺发达呢！”
　　第一个说话的人用不可置疑的口气形容了一番自己的重大发现。
　　如同所有的发现都能给发现者带来愉悦，村人们或早或晚地都尝到了那种发现的喜悦。

诚如第一个发现者所言，讨饭人不仅肌肉发达、力气大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，而且非常好打发。
　　他能将三包五十公斤装的水泥叠到背上一口气背到三层楼；能连续几天几夜地为你看田水。至于插秧割稻割麦之类让村人们敢恨不敢言的事情，在讨饭人手里，简直就是不值一提。
　　有人曾经大发感慨道，如果我们都有讨饭人这么好的力气，抬棺材哪里用得着四个人，两个就可以了；如果弄得好，我看一个讨饭人就可以将棺材背出去。
　　那人的预言很快地就生了效：有一回，一个村人突发奇想，叫讨饭人弯下腰背亡父的棺材。讨饭人二话不说，矮小的身子往垫放黑棺的红凳子下一钻，就在一村人又惊又怕的眼神中，完成了任务。
　　象所有善于干苦力的人一样，讨饭人很好对付。
　　他不喝酒，也不抽烟。吃饭的时候，只消拿过他那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黄搪瓷盆，往里面盛满饭夹些菜做成一座小山，再往门外一递就可以：他从来不会在门口多站一分钟。
　　那次替人背棺材，从坟场回来后，主人狠狠心，往讨饭人的那个海碗中夹了两片猪头肉；还慷慨万分地给了他一个八元大红包。即便是这种令主人激动万分的场合，讨饭人也不说话。吃饭的时候，也只是对着主人傻乎乎地笑了一笑。笑完了就将头埋到碗里哼哧哼哧地消灭起饭菜，饭菜消灭精光就回祠堂睡大觉，或者拐上他那双渐渐变形的双腿，到小店里去看电视。

如同所有的异想天开都会遭到谴责一样，第一个叫讨饭人背棺材的人，后来差点没被村人们的唾沫星儿淹死。村人们对于他成功开发出了讨饭人的潜能，为他们在出葬时省下了好几个红包熟视无睹；但却一致认定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：不该给讨饭人那个大红包，以至于开了给讨饭人工钱的坏头。

其实，事情不尽如那些总想叫讨饭人白干的村人们所想。

有一天，讨饭人和另外一个人象两头牛一般地扭在一起。村祠前面的晒场上，他们两个都蓬着一头乱发，也许是力气用得比较大，两个人的脸都涨得象猪肝。
　　善解人意的人就说，他们两个都很聪明，都知道村子里最暖和的地方就是这个漏雨又漏风的祠堂。祠堂里有很多旧棺材，铺上厚厚的稻草，再弄一条破棉絮，睡在那里确实比睡在小村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暖和很多。
　　在孩子们的嘻笑声里，他们扭得越来越起劲，讨饭人那嘴整齐而漂亮的黄牙就象闪电般一次次掠过村人的眼帘；有些小孩子还鼓起掌来为他们助威。突然，两个人都松了手，结果是讨饭人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地赢了。
　　也许是有感于晒场之战，讨饭人的举止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化。
　　有一天，讨饭人用村子里的土话说道，我想回家。
　　好象一条特大新闻，很快地，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一点：讨饭人会说话；而且是土话。
　　刚知道他会说话时，孩子们都有点害怕；怕他会将他们欺负他的种种劣迹告诉大人，让他们吃苦头。结果证明他们完全是瞎操心：讨饭人会说话以后，大人们莫名其妙地都对他好起来，但是却一点也不关心孩子们是否欺负过他。他们关心的是另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：比方说，“讨饭人，今天替谁干活？”；比方说，“他们给你吃什么，有没有给你钱？”。总之，他们总是拿诸如此类的问题去问他，考他，有些人偶尔还会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。
　　偶尔他会在大人面前傻傻地拿眼睛看孩子，然后张开那两瓣紫葡萄般的厚嘴唇，嘟哝道，我想回家。
　　这让孩子们更加放心了。他总是说那几个字，从来没有在大人面前说过他们一句坏话；孩子们手里的武器就更加积极地朝他身上招呼了。很快地，就有人传出真假难辨的谣言，说是讨饭人的门牙给某某的孩子用弹弓打落了，空荡荡的好象鸡窝门。

讨饭人会说话之后，很多人就疯了般，每次干完活总要往他那双肮脏的手里放几个硬币；这确实出乎那些总想叫讨饭人白干的村人们意料之外。个别人放了钱之后，还怕他不明白，总要跟他一说再说，有时干脆就掰手指头给他看；把孩子们都快掰疯了。周末孩子们在家里干这干那，累的骨头都快散了，却一分钱也没有，还经常要挨大人的骂；有时还要吃爆栗和小耳光。讨饭人却有这么多赏钱！听讨饭人说，有些人甚至干一天就会给他五块；真把那些孩子们羡慕死了。

他说的话不多，含含糊糊、翻来覆去地总是那句“我要回家，我要回家”；孩子们之中无论哪个都比他说得多而且好听，却没有一个从爸妈手里领过一分工资。难怪孩子们感慨万分：这是什么世道啊！
　　讨饭人的力气实在太好，村人总是想起讨饭人。渐渐地，他竟好象成了小村的一个大红人。为了能顺利地请到他，人们就拼命给他加工资，这个给他六块，那个给他七快，到后来，讨饭人就经常举起一双手对人傻笑道，嘿嘿嘿，嘿嘿嘿，嘿嘿嘿嘿。。。
　　所以，小村不时传来讨饭人藏在口袋里的钱被偷之类的传闻，也就不足为奇了。